蜀姜供煮陆机莼

挽机衡,卜夜试吴钩。
一个越姥。越过谎言拥抱你。

【陆姜】搴芙蓉兮木末(2)

朱然像一个尽职的媒人一样细数这桩婚事的好处,陆逊觉得这哪里是来探问他的意思,分明就是来劝他接受。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一桩非常完美的婚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至于这婚事给孙陆两家带来的那些明面上的好处,以及联姻这个举动本身背后的意义,作为代掌吴郡陆氏门户纲纪的陆逊比此刻在他面前絮絮叨叨的朱然更清楚。况且,仅就陆逊个人来讲,也刚好需要一桩婚事——他的妻子已经故去五年,留下一个独子陆延没养几岁也夭折了,如今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因此,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来拒绝孙权的提议——在昨晚以前。
朱然说了半天,看陆逊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不禁问道:“难道你还在犹豫?虽然她是再嫁,可你也是续弦啊,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么?”朱然一面说,一面伸手往颈侧一点,示意陆逊:“你也该找个人照顾你了——你看,脖子上被虫子咬出一块红痕也不知道找药膏敷一敷。你那个部曲督成天跟着你,也没注意到吧——还是女人心细些。”
陆逊笑着点点头,自自然然地理了理衣领,将那抹痕迹遮起来——年轻人没个轻重,毛手毛脚的——面上却光风霁月,一片坦然地应对朱然:“你说的是,多谢至尊厚爱,我昨晚喝多了酒,这会儿还不大醒,贸然答复恐怕唐突……”
朱然看他这模样,想他是遇到什么事了,无暇他顾,也不为难他,便说:“刘备既退,我们过几天也得回武昌向至尊复命……那时候你是夷陵首功,少不得有封赏,你得尽快。”
陆逊借了朱然的话,故意曲解了“尽快”所指,轻轻巧巧转了话题:“刘备已无力再战,剩余的残部成不了气候,派一两路偏师扫尾即可。但——只怕曹丕会趁虚而入。”
被他这么一带,朱然就一心与他讨论战后布防的事来。两人说了一阵,便各自去了。临近晌午,姜维终于拎着四五条鱼回来了。
陆逊看他一身渔翁打扮,取笑道:“姜太公钓鱼回来了?所获颇丰啊。”
姜维下巴一扬,甚有得色,晃了晃手里几条大鱼:“可不?便是直钩也能钓上来,区区这几条鱼,不算什么。”说着召来陆逊的亲兵,吩咐拿去做了菜端上来。
“说到吃鱼啊,”陆逊坐在席上摇着一柄扇子,“脍鲊之流不过平常,唯江陵一处吃法别致。以鲜鱼净肉捣成糜,压成方形,蒸熟即食。滑嫩绵软,美味非常。只是不可久蒸,且仅以盐调味,留其鲜美回甘。”陆逊看姜维一脸向往,一扇子打在他额上,笑意更浓:“这是原先楚国人留下来的吃法,说是舜帝南巡至此,娥皇女英不喜鱼刺,舜帝便令人制此鱼糕,故而又名‘湘妃糕’。今天干脆让他们做了来,你也尝尝。”
姜维看没有旁人,便过去挨着他同席而坐,低声问:“舜帝让人为娥皇女英做鱼糕——我问问你,舜帝何姓?”
“自然是妫姓。”
姜维脸上笑意古怪,声音又低了几分:“那你又姓什么?”
“我姓——”陆逊反应过来,大笑着将手中的斑竹扇子递到姜维眼前:“言下之意,那你是什么?罢!罢!这扇子我可不敢再用!”姜维脸上一红,自悔方才错比了典故,将头埋在陆逊肩上不肯起来。
两人笑闹间,菜肴已端了上来。除了鱼糕,还有莼羹。姜维望着那碧绿晶莹的一碗,伸出食箸轻轻一夹,竟夹不起来,陆逊替他舀了些在碗里,看他一面吃自己一面说:“这是莼菜,长在水里,夏季时令之物。做成羹汤,最是相宜。这里的莼菜不算最好,吴县的才好……”
“吴县……你家?”
陆逊骤然提起吴县,很是感慨:“是啊,我家。说来也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他停了一停,终究还是开口:“你也很久没有回家了吧……”
姜维敏感地揣测到陆逊接下来要说什么,但还是试探性地回应一句:“我父亲过世好几年了。”
“你母亲可还在吧,你家也是大姓,族中也有不少人。”
果然如此。
“是有不少……”敷衍着应了,埋头吃饭。一碗莼羹下肚,心满意足地放下碗:“此物可以与我在洛阳吃过的羊酪相敌了。”
陆逊一笑:“今天的莼菜没放盐豉,要是加了那个,你说的羊酪比之可差远了。”
姜维本想驳一句你又没去过洛阳,也没吃过羊酪——可听陆逊方才话里的意思,即便是自己多心,那也别再跟他提什么洛阳、什么北方、什么家乡了。
午后的暑气越发大了,因为上午同朱然说起过布防的事,陆逊便待在房中哪里也不去,对着地图比来划去,自言自语。姜维在旁边默默听了一阵,突然开口:“我看他们会从襄阳打过来。”
陆逊侧目,姜维伸手比划:“曹丕如果伐吴,也不会是小打小闹。而荆扬一带倚江为恃,整条战线太长,他们势必分三路同时南下——最西边么,从襄阳攻江陵最有地利,此处必有一战!”
“不错!”陆逊欣然赞叹:“江水至此为最北,西面数江陵一处最为关键。并且不能让他们进入江中——否则沿江而下再无险阻,荆扬一带全面失守只在顷刻之间。”
“万幸刘备还在上游,魏军无法从江水上游顺流而下——就算刘备有心与曹丕联合,经夷陵之败,他也无力为此。强行出兵,只会导致后方空虚,那曹丕难道就不会趁势回头先灭了他,然后顺江伐吴,一统天下,一气呵成?刘备也不会这么看不清局面,他只能不动。另外,北方人未必擅长水战,要横渡大江也非易事,当年曹操都没得逞,何况曹丕?”姜维神色间颇是不屑:“他做得个文士倒合适,闭门著述,妙笔生花地虚衍出什么舜帝湘妃,欠泪还泪的故事来。”
他前头说的正经,最后又戏谑起来,惹得陆逊直笑:“这也晚了,曹丕登基做了皇帝,什么欠泪还泪的故事,也只有留给他家后人去写了。”又问:“说来你也是魏国人……”
姜维道:“那我之前还是汉朝人呢……可汉朝如何?魏国又如何?他们中原人几时把我们凉州人放在眼里过?”
陆逊收敛了笑容,正色问道:“你就打算一直留在江东?”
“不是留在江东……”姜维捧起陆逊的手,放在自己眉间:“你就在这儿,在我的灵台神明里,在我每一刻的思考里,在我双目所见的万物里,在我经过的岁月里……”此刻他宛如最虔诚的信徒,朝圣一般望向他的爱人,万古年光,四野山川都在他的眼眸里匆匆逝去,只留下他以心血供养的神明的身影——“这世间有你,我便无处可去。”
陆逊沉默了,他无法在此时此刻说那些理智却又冰冷的言语,但他也无法为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热烈爱意再添上一把火。他不是超然的神明,他只是世网婴缚的凡人,有堪不破的执念放不下的人,有所求有所欲——也有所舍有所弃。他从来都不止是为自己一个人而活——背负着吴郡陆氏兴衰已近三十年,这早已成了他无法抛舍的命运。今日的他,事功进取,惠及族中,与当日率族人出城避难的他没有什么区别。忽然有极隐秘的私心一闪而过——不是不可以“两全其美”……不!不能这样做!陆逊立即截断了这个不堪的念头,他甚至不敢纵容自己想象下去——他凝视着面前正用灼灼目光看着他的年轻人,他还这么年轻,锋锐,像刚开刃的剑,泛着霜雪一样的森森冷光。作为武将,他更想看到他在属于他的战场上尽展其才,怎舍得就此据为己有?
不能据为己有——这一个想法解救了困境中的陆逊。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姜维脸上期待的神情逐渐消褪下去。陆逊今天说的那些话让他很不安,他期望陆逊能开口打消这种不安。
然而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夜幕降临,陆逊突然说:“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姜维忐忑地站起来,试探着去牵陆逊的手,后者有力的回握一瞬间让他开心起来。
陆逊带着他上了城墙——城门的守将只当是他们的大都督亲来巡视防务,虽然紧张,却也不敢擅自打扰。
因为临江建城,城墙靠着江边,又是高处,于是潮声风声交织着很好地为陆逊与姜维的谈话打掩护。
“我要回武昌了。”陆逊说:“可能会盘桓一些时日。你往哪里去?”
姜维一愣,以往陆逊从来不这样问,他去哪里自然自己就在哪里。
陆逊又说:“我那小女儿如今也在武昌,我要回家去。”
若是公事,陆逊在哪他就在哪没有问题,可如今他是要回家去,难道自己也跟他去么?
“你前头那一位妻室……她……是什么样的人?”姜维终于把这一句他早就想问的话问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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