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姜供煮陆机莼

挽机衡,卜夜试吴钩。
一个越姥。越过谎言拥抱你。

【陆姜】搴芙蓉兮木末(3)

贸然问起别人内帷私事,这是非常失礼甚至可以说冒犯的。如果这话问得再晚个七八十年,只怕会被当成挑衅,招来陆家人一句“鬼子敢尔”的还击。但目下这个气氛,姜维就是有心挑衅,陆逊也不忍责怪他。

“她是我舅父的女儿。”陆逊说着,轻笑看向姜维。他的眼神在城楼黯淡灯火的映衬下温柔而深邃,似重新陷入多年以前那场缱绻的旧梦。“我那时候刚从庐江回到吴县,跟舅父家时常往来,跟她也算总角之好。没几年都大了,自然而然地,也就结婚了。那时候住在华亭,我还未出仕,每一天都清闲自在。或者看看书,与她说说话;又或者带着她,去昆山游猎——她的弓马还是我教的……”

姜维没见过年轻时候的陆逊,但此刻又觉得自己是见着了。

十几年光阴在陆逊的讲述里回溯,仿佛他还是那个潇洒矜贵的吴郡少年——那些年里,没有前线的战事可忧虑,亦无陆家的前途要担心,就连关于庐江的噩梦都变得轻浅……日复一日,好像永远到不了尽头。

所以见着了又怎样?姜维想,当年的过往他没参与,年轻的陆逊他不熟悉,也就谈不上喜欢,更算不上爱。他喜欢的是那年他在陆口遇见的陆逊,是长剑一挥便燃起夷陵绵延火光的陆逊,是昨夜的陆逊,也是此时的陆逊……三十六岁的陆逊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风华正茂,秀武矜重,不容假设,无可替代。

突来的拥抱打断了陆逊的回忆,他伸手回抱着伏在他肩头的姜维——三年时间,姜维从矮他一个头长到高出他半个头,却还是习惯埋头在他肩上。

“怎么了?”陆逊问。

“你现在还想她吗?”

陆逊沉默一阵,叹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再也回不去了。”

姜维悄悄地长舒了一口气,压着心里的欣喜,又问:“这么多年,你没想过再娶吗?”

陆逊抱着人的手一僵——他还来不及想,再娶之事却已至眼前——“这几年一直在外面驻军练兵,没心思想那些。”

“嗯。”姜维忍住笑意,假装平静地应声,心里却恨不得这天下干戈四起,烽火不休,那样陆逊就永远没心思去想那些。而他就跟他的陆将军转战四方,做他的偏师副将、前锋后援——自己肯定比别人跟他配合得更好。而南征北伐,兵戎倥偬之间,这一生也就过去了。

陆逊抱着姜维,一颗心忽然就有了着落,许多从来不曾出口的话这时也能说了。“我二十一岁出仕,那时候心里很矛盾,陆家与孙家早年的恩怨,你是知道的——可是为了陆家,连我叔父都可以投到孙讨逆的帐下,我又怎能不出来?顾陆朱张,吴之四姓,他们要倚靠我们,我们也得倚靠他们。”

姜维点头示意他在听——他没有办法给出恰当的回应,对于陆逊的这种境遇,他暂时还不能感同身受。

陆逊显然也明白:“你不曾经历过族人死难过半,被逼逃难的仓惶,也许不能体会我那时的窘迫——可你心里明白,所以我愿意讲给你听——而几年前叔父去世,陆家现在能倚靠的,也就是我了。我没得选择。哪怕前路再艰难,我也得走下去,一步都不能退。”

姜维微微侧头,陆逊眉目间的坚毅看得姜维心头一震,不由得手上紧了一紧,应道:“那就不退,我陪着你。”

陆逊笑道:“那怎么行?你家里的叔父们难道不要你回去?”

姜维别过头,不理陆逊的笑容,也不想接这个话题。

陆逊温柔地抚着姜维的背,似不经意地问起:“你父亲去世后,你都只跟母亲生活在一起,族中没有人照拂你们吗?”

怀中的人沉默一阵,到底摇摇头。

“可是,你却在意一个薛夏。”陆逊一语道破姜维不愿承认的动机:“你还是很在意你的家族——哪怕仅仅是因为你的父亲。”

姜维逐渐松了手抬起头,背着光,陆逊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听他说:“我今天早上出去的时候,遇到朱然了。他说,要向你道喜了……现在我终于知道是什么喜事了。可要是我不走,你这喜事就没法办,对吧?”

这话问得尖刻,陆逊没法答。

姜维又说:“就在刚才,我还在妄想或许你不会答应,毕竟你说没心思考虑这些,何况我又在这儿。但你前前后后说的这些话,我是听得出弦外之音的。我也知道,经过昨晚,你还能答应,这喜事那就不止是你的喜事,它对陆家来说,也都是喜事。”

姜维的话说得敞亮,陆逊再怎么委婉也无济于事,所有的解释也失去了意义,喉头齿间斟酌许久,终究叹道:“我没有办法不顾及陆家……你也不能一直跟着我吧……”

这话陆逊昨天说过,那时候姜维还斩钉截铁地反问为什么不能,可是不过一夕之间,他再没有底气反问。

他也不是天生地养的,对那个家,心里口里满不在乎,却下意识地将它作为最后的退路。因为还有退路,于是就失去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突然,眼前雪亮刀光一闪,姜维侧身躲过,本能出手还击,五指直欲扼住对方咽喉。楼头灯火在夜风里摇摇欲坠,灯光刀光星光交映之下,姜维看见陆逊执剑朝他刺来。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陆逊,眼中几要落下泪来——为了陆家,你竟然要到杀我的地步么?但身体已经先一步预感到危险作出反应——他极灵巧地闪过陆逊第二次出手,左手精准地切住对方持剑的手腕,右手一掌劈向陆逊的颈项。岂料陆逊人随着剑势一转,剑刃便对着姜维脖颈上横了过去。姜维却不躲,陆逊一靠近,他猛然出手死死扼在陆逊咽喉上。

“当啷”一声,长剑落了下来,姜维的眼泪的也落了下来。他哭得厉害,可却不放手,冲陆逊吼道:“你把剑捡起来,杀了我好了!”

陆逊看他这样,知道姜维误会了,一时哭笑不得:“你以为我是要杀你?”

姜维一愣,收回了手,在脸上随意抹了两把,心里虽然知道陆逊没不是如他想的那样,但嘴上仍旧不服气地说:“难道不是?有我在,你可怎么娶亲呢?”

陆逊不理会他的无理取闹,捡起长剑还到姜维的鞘中,郑重地说:“就算没有这事,最迟明年,我也是要你回家去的。我知道你也不听我的话,但你只为你自己想想……我方才只是随便一试,你看,弓马搏击,你都胜我一筹,可你在这里三年,也只是我的一个部曲督——你辛辛苦苦练这十多年,就是为了做一个小小的部曲督?”

“为将者要的是知势布局,临机决断,不是这些微末功夫。”

陆逊又问:“这些难道你又输给谁?如果你在凉州,凭你的出身,难道不比待在这里强?是,你如果非要跟着我,我也会举荐你——但人家最多把你当我的故吏,不会真的认为你就是江东的核心势力之一。然而你在凉州,天高皇帝远的,曹操的威名不都镇不住你么?在江东和回凉州,你今后的前途会截然不同,如果你留在我身边,我怕委屈你一身才干……更何况……更何况……”陆逊说到这里,自己也哽咽了,他怕姜维看见他哭,顺手把人往怀里一带——“我们这样,你今后可怎么办?”

你今后怎么办——姜维知道陆逊所指并非什么功业、前途之类的问题,可他也答不出来。跟着陆逊征战?当陆逊老了,不再带兵了呢?他还正当壮年,又该干什么?陆逊说得对,在旁人眼里,他只是他的故吏,仅止于此。而他跟陆逊真正的关系,名不正,言不顺,长此以往,真的不会心有不甘?真的不会后悔,不会恨陆逊吗?

他趴在陆逊肩头大哭,好像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在今夜。陆逊紧紧抱着他,一言不发。他曾无数次地设想过他们终将分别的情形,或是大吵大闹,或是拔剑相向……可事到临头,姜维简简单单地趴在肩头一哭,陆逊才知道,分别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他们彼此痛彻心扉,如拆骨割肉一般,哪里还有力气折腾其他?

“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一去……他日再见,也许就是在战场上了。”姜维突然开口。

“如果真是那样……”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全力以赴,那是我对你最大的敬意和……爱意。”

陆逊扬起头,努力把眼泪眨回去,勉强挤出笑容来:“我知道。我也想跟你再见,看看到那个时候,我的伯约……是怎样一个……名播四海的大将军……”

 

果然如陆逊所说的那样,回到天水的姜维再也不必委屈地做一个部曲督,但他也没有出任武职。按他的话讲,自己也是出身衣冠之家,又通经学,大可不必去做那拿命挣军功的事。天水的太守只当他是年轻人,性子骄傲些也没什么大不了,并不知道姜维其实是怕真的有天与陆逊战场相逢。

后来,在那些家喻户晓的故事里,他遇到了诸葛亮,并且毫不保留地展示了自己的用兵之才。诸葛亮惊喜器重之余,还不忘到处报书夸耀这个年轻人,不但向他相府的僚属,还向千里之外的陆逊。

埋在心里七年的往事被陡然掘出,陆逊几乎握不住来书,脑海里翻翻滚滚都是那三年的朝夕相处、耳鬓厮磨。陆逊迫不及待地回书诸葛亮,想问问姜维的近况,可提笔踟蹰良久,终究还是未有一字问及——不要招惹他,陆逊对自己说,否则……

姜维自然也是看得到陆逊的来书的,那一字一字的笔法,姜维早刻在了心里,再熟悉不过。每次陆逊来书,都是他最高兴的时刻,可是这高兴只能藏在心里,没人的时候才敢笑出来。

到了益州的姜维,对北伐的热情格外高涨,根本不像是一个魏国人。

先灭汉,然后顺江伐吴,一统天下,一气呵成——他当年跟陆逊说过的话,历历在耳。为了他自己,为了诸葛丞相,更为了下游的陆逊,他也得把这益州之地给撑住了。

他没办法忘记陆逊,他每天会被人叫多少声“伯约”,他自己数不清了。但别人每叫他一声,陆逊的痕迹便在他心里深刻一分。年深日久,日积月累,陆逊早已刻进骨中,铭在心上。

这一生很长,长得北伐怎么都打不完;这一生又很短,石火光中便过去了。

 

赤乌八年的二月初五,是陆逊躺在病榻上过的第二十五天。

这段时间他很不好,身体不好,心情更糟。活了六十三年,第一次觉得这样挫败,生无可恋,不如死了。饭不想吃,水懒得喝,药味更是闻到就想吐。睁开眼浑浑噩噩,闭上眼迷迷糊糊,醒着睡着,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又梦见姜维了——陆逊觉得自己还是清醒的,知道只能在梦里才能见到姜维——又是长头发,白衣服的姜维,跟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那样年轻、好看。

姜维又拉着他的手,要把心给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陆逊想,自己又要挨冻了,你呀,这么多年,也就只会这一手。

可姜维伸手在胸膛里摸索半天,忽然就哭了起来,像那晚上在城墙上、在他肩上哭的那样委屈伤心。于是陆逊心里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陆逊豁出去了——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顾忌什么——他抱住姜维,问他为什么哭。姜维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问陆逊:“我找不到我的心了,我已经把它给你了,我没有了,你有没有?”

陆逊没想到有这么一问,他也拿不出来。

“你是不是把它丢了?”姜维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跟当年一样胡搅蛮缠:“你把它丢去了哪里?”

陆逊百口莫辩,只觉肺腑一热,继而喉头一哽,一口滚烫的心头血吐了出来。

 

最后的最后,姜维也死了,魏军剖开他的胸膛,惊讶于他的胆如斗大,然而没有人在意他有没有心。

有人说他整个人都是冷的,定然是没心没肺。

不,那只是因为他不爱你。

他霜雪一样的心,化作了肺腑间最热的一口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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