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姜供煮陆机莼

挽机衡,卜夜试吴钩。
一个越姥。越过谎言拥抱你。

【陆姜】搴芙蓉兮木末

夜深酒阑,庆功的宴席也到了该散场的时候。众人在眼皮打架与呵欠连天中,各自勾搭着亲厚的同袍,三三两两扶持而去。

陆逊勉力撑起来,也准备回去休息——他今天喝得有点多了。作为夷陵一战的主将,庆功宴上众人自然是捧着他。那些来敬酒的将领一个接一个,夷陵大捷赢得漂亮,陆逊心中本就高兴,又着实感谢朱然、徐盛、潘璋、宋谦这些个偏师副将们的配合,苦熬了大半年,难得放松一回,自然来者不拒,甚至还主动回敬。

看陆逊要退席,在一旁陪着的朱然扶了他一把,正想召来陆逊的亲兵送他回去,一双手忽然伸过来把人接住了。

朱然抬头一看,原来是陆逊所领的一位“部曲督”,了然一笑,就放了手。

“我送陆将军回去。”那人说着,伸手一搂就把人架走了。

走出去几步陆逊便挣出了那位“部曲督”的胳膊,只扶着他的手臂,一面走一面笑说:“不用搀,我还能走。”又问:“你跟他们喝酒去没有?”

“没有。我跟这些人都不熟。”那位“部曲督”低头看路,并不多话。

“你也不能老是这样,像今天这样重要的场合,你该来的。”

“我来了,你也顾不上我,有什么意思?”

陆逊叹了一口气:“那难道你就只跟着我?”

“部曲督”突然抬头,目光炯炯,他微微一扬下巴,反问:“为何不能?”

陆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说:“姜维,他们还是很想你去的,只是你平时老板着个脸,他们就觉得你这个人难以接近,久而久之,他们也都不愿找你了。但这又何必呢,大家都是袍泽,一同出生入死的,你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等以后独当一面了,多一些亲厚的同僚,做起事来也顺手一些。”

他喝多了酒,絮絮地说着,姜维只是听,没应声。直至回到房中,坐在那张斑竹凉榻上,姜维才开口:“今天是我生日,八月初七,我也……二十岁了。”他口气有些生硬,说完就起身摆弄对面几案上的酒器,倒似怕陆逊回应他一样。

但陆逊必然不会当作没听到,笑说:“你不早说!二十岁……弱冠之年呐,也该有个冠礼的。”他走过来,打量面前的青年,笑道:“从今之后,可就长大了。”

孰料他话音才落,姜维便转过身来,手上还托着一张漆盘——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漆盘上简简单单放着一顶白皮弁。“你来为我加冠。”

“这样也太简便了……”陆逊话没说完,姜维打断他:“我不在乎!”

陆逊只得依了他。

相识三年,陆逊非常清楚面前这个人有多固执——就因为那个凉州名士薛夏不肯攀附他们姜家,他竟带着死士从天水一路追到洛阳。然而曹操久闻薛夏名声,礼遇非常,姜维不敢在洛阳动薛夏,居然设计让人把他引到颍川,收捕系狱。要不是曹操相救及时,恐怕薛夏早成了冤鬼。

薛夏一事罢休,姜维也无心归家,一路游荡到陆口一带。

此时陆逊欲讨关羽,正驻扎在陆口,为迷惑关羽,白日里诸事不理,只带着亲兵到处游猎。那一日他正在一处山谷湿地令人抓青蛙,玩得兴起,忽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趴在山石上津津有味看他们这一群人抓青蛙,神色间颇有些跃跃欲试。陆逊以为他是附近农家的孩子,遂让人拿了一些青蛙给他。谁知那少年却不要,从山石上一跃而下,看准一处积水一手抓下,当即便拎了三只青蛙在指尖,递到陆逊眼前。陆逊看他身手灵巧,于是随口问了这少年几句,那少年遂一五一十地自报家门。陆逊当时乍听姜维自陈来历,说起薛夏等事,不禁眉头直皱。虽说地方豪族颇有以势压人的,凉州风气又彪悍,这些事本不鲜见,但人家已避你锋芒还不肯罢休,未免太失仁厚。又看对方对他毫无隐瞒,心中感慨姜维到底年少,还没什么城府——陆逊之前看他身手那样好,有些疑心是关羽派来的探子,可一听这是个连曹操的面子都不给的凉州人,才稍稍打消了疑虑。加之姜维无处可去,就这样留在了陆逊身边。何况,他身手实在不错,陆逊身边五六个亲兵一起上都打不过他。

除了身手不错,同样年幼丧父的经历也让陆逊对姜维多有关照,陆逊有私兵,姜维便做了他的部曲督。一做就是三年。三年里他随着陆逊讨关羽,夺荆州,屯夷陵,击刘备,辗转征战,已初露将才锋芒。两人私下里说起作战策略,陆逊便发现姜维在那些复杂的地势上布局游刃有余,辨山识水颇有天分,只是还不够稳,有些想法还过于大胆冒险。

另外,陆逊还知道,姜维的大胆冒险并不仅仅在用兵上,还在用心上。

朝夕相处三年多,对方早已将内心的爱意用看向他时那热切的眼神大胆地表露出来,简单,直白,肆无忌惮,让陆逊避无可避。也许在姜维看来,这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荒唐感情,相反,他甚至将之视为珍宝,用以献祭他的少年岁月。他似乎有永不衰竭的热情和可鉴天地的真诚,来了解陆逊的喜好,洞察陆逊的需要,当然,还有他分内的,将潜伏在陆逊周围的危险拒于他的剑锋之外。可怕的是,这份热情与真诚是会传染的,陆逊不是圣人,也非草木,孰能无情?于是这爱意,在他们俩心照不宣下,演化成了行止间暧昧的默契——比如此时此刻,这一场简便得可以算敷衍的“冠礼”。

陆逊解散了姜维的发髻,又重新拢上,一面问他:“我记得你是家中长子,早先可有字?”

姜维摇头,道:“无字。”

陆逊一面与他戴冠一面沉吟道:“长子么……自然同我一样,取一‘伯’字,维者,约也……既如此,昭告尔字‘伯约’——从今后,我便只叫你伯约了。”陆逊说完又是一笑,将发簪绾在冠中。

“伯言。”

陆逊手上一顿。

“伯言。”姜维又唤了一声——从前他们并不这样称呼,他叫他“陆公”或者“陆将军”,他直接叫他名字姜维——“我现在,也可以这样叫你了吧。”

“当然。”

“我们还没有喝过酒。”姜维不给陆逊推脱的机会:“庆贺你大捷,庆祝我加冠——非喝不可。”

夷陵的庆功酒似乎特别烈,急冲冲从喉头倾下,淌过四肢百骸,流向心脾肝胆,哪怕是霜雪做的肺腑,此刻也被浇得滚烫。灼热的温度,仿佛是前几天那场大火从江岸山间蔓延进了心头。

陆逊觉得自己这下真的醉了,居然看见了熊熊烈火之中,冲出来一只金彩辉煌的凤凰!凤凰的羽毛上都是火,可它却不怕,就在这火中翱翔、长鸣……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肇育于姜……陆逊觉得自己又是清醒的,不然哪里还记得起这一句古老的、讲述他们两姓渊源的祝词?

陆逊看见那凤凰一头扎进冲天的大火里,一头麒麟又从烈火深处冲了出来。凤凰和麒麟便在这火中舞之蹈之,似衍自混沌方开,太初伊始的生命本能。

陆逊实在撑不住酒意,眼前一黑,堕入深沉的梦境。

他又梦见方才看见的那头麒麟——没有凤凰与火焰——脚踩五色祥云,在黑沉沉的梦境里熠熠生辉。忽然那头麒麟两脚离地像人一样站了起来,渐渐地,化成了一个人的模样——可不就是姜维么!只是较之日常却有不同——面无表情,眼神沉静冷冽得宛若深谭,一身素白,飘然出尘,黝黑的头发长长的披散下来,胡乱地纠缠于手臂和颈项。他一步一步朝着陆逊走过来。

“伯约?”陆逊唤他。

姜维走过来,执起陆逊的手,陆逊反手握住,却似一捧雪在手。

姜维道:“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一颗心,你拿去吧。”说着,另一只手便伸进胸腔里,陆逊大惊失色,正要阻止,可姜维已经从胸中掏了一样东西出来,放到陆逊手上。

陆逊低头看去,手上的物事白雾缭绕,捧在手中如寒冰一样冻得手生疼。眼前白影一闪,姜维人已不见,只留下一句句“这是我的心,你拿去吧”在陆逊耳边萦绕。

“伯约!”陆逊大喊一声,惊醒过来。

陆逊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掌,上面似乎还留有沁人的寒意。

天光已经大亮,无论多么荒唐的梦境,在白日底下都不复存在。

“看见部曲督了吗?”陆逊穿好衣服出门,见人就问姜维的去向。

他在找姜维,朱然在找他。

“我的大都督,”朱然说,“你的部曲督丢不了,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何事?”

“至尊私底下来了书信。”

陆逊皱眉思忖:“私下给你的书信?”

朱然满脸喜色,悄声道:“他要跟你联姻——前头讨逆将军的女儿新寡,恰好你夫人不也殁了有好几年了么,至尊有意成全,先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朱然与孙权自小相识,故而这些事情,自然先托他来探个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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