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姜供煮陆机莼

挽机衡,卜夜试吴钩。
一个越姥。越过谎言拥抱你。

【陆姜】马后桃花(5)

陆逊睡不着。

寝帐里闷得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四下的虫鸣蛙声倒是无比清晰地传入耳中。他在清凉的竹塌上辗转反侧,头一次觉得这夜如此漫长。

隅中……似乎也不是很晚。陆逊闭眼想着,这一觉睡下去再醒过来,处理一些常事,也就差不多了。

他想这隅中早些来,又想这隅中晚些来——总是希望让姜维能顺利地赶回来。

陆逊心绪纷乱之下,到了后半夜也是倦极,终究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是过了一个时辰或是两个时辰,帐外陡然而起的哄闹声吵醒了陆逊,他揉着眼起身,唤过帐外的亲兵来问:“何事哄闹?”

亲兵满脸喜色地应道:“大都督,是部曲督回来啦!”

陆逊匆匆穿好衣服就要出去,岂料帐帘被人猛地一掀,姜维就神采奕奕地踏了进来。

一夜的奔波并未在姜维身上留下半分疲态,他撞见陆逊出来,顿住脚步,与陆逊四目相对。咫尺之遥,彼此眼中俱是如此刻初升的朝阳一般明媚而热烈的光芒,把那些繁复隐晦的心事照耀得光明磊落,于是便不必明言。

陆逊挥手示意亲卫退下,眼光却不曾从姜维脸上移开——舍不得。

姜维突然抱住了陆逊,把头埋在他肩上。

陆逊回应地环住他,轻声慨叹:“我为你悬了一晚上的心。”

姜维没有应声,只把头紧紧埋在陆逊肩头,低声啜泣。陆逊忙把人扶起来细看,关切问道:“哭什么?”

“你这话,可是要我死在冲锋陷阵之中才能回报了。”姜维抬起头,拿袖子略擦了一把脸,忽地又笑了:“陆将军都不问我探到了什么?”

陆逊抬手帮他拭去犹自挂在颊上的一道泪痕,也自嘲一笑:“这突然间,我只顾上看你,却把正事忘了。”

姜维伸手又想抱过去,不料亲卫又来禀报朱然、宋谦、潘璋、韩当等人求见,只得住了手,挺直了肩背规矩站在陆逊身侧。

趁着诸将议事,姜维便将昨夜探到的汉军扎营部署情况一一讲来。诸将听得他只带了二十人夜探汉军大营,个个面面相觑,讶然失色,又听得他竟还与刘备正面交手,于是方才那些讶然也尽都带了点佩服的意味。姜维素来的敏锐让他觉察出了那些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的变化,却骄傲地用余光扫过他们,仍旧看着陆逊说话。

陆逊听得专注,但他的专注只在汉军的动向与刘备的反应上,丝毫不为姜维的大胆之举所动。他听完姜维的陈述,第一个就问:“汉军大营四周可挖有沟渠?”

姜维略一回想,肯定地答复:“没有。”

陆逊双眸霎时便亮了起来,方才一直紧锁的眉头也随之舒展。姜维看向他,等着他回应,可陆逊只是点了点头。姜维便不由得去思考陆逊的意图。他昨夜就觉得汉军大营布局严整,又巧借地利,然而似有一处不对。他当时想不出,此刻顺着陆逊提到的沟渠一想——心头顿时雪亮!他重又抬眸朝陆逊看过去,发现陆逊也正带着笑意在看他。那目光澄明和静,仿若一泓深潭水,将他因酷暑而浮躁的心绪尽数涤荡,甚至连背上那一片灼烧般的疼痛都缓解了不少。

陆逊又对朱然等人说:“刘备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老练狡猾,初出兵时,思虑精专,一鼓作气之下,当避其锋芒。而今相持日久,他再厉害,也到了再而衰三而竭的地步,也正是我们出击的时机。”

朱然盯着地图思索,道:“刘备已深入吴境五六百里,三峡险要俱为其固守,大都督真要在此时出兵?”

“你只管放心。”陆逊又微笑着望向姜维:“部曲督这一次是立了大功了。”

诸将听得他这么说,皆知此战若胜,陆逊便要拔擢姜维了——这是惯例,不稀奇——唯独朱然以目光在陆姜二人身上徘徊不去,因此他的沉默便显得意味深长。然而朱然的目光引起了陆逊的注意,陆逊解释似地对朱然说道:“前线战事一触即发,我要立刻上疏至尊,连夜送往武昌。”

朱然点头以应,暗叹陆逊会错了意。想起之前孙权的私下嘱托,又见着眼前光景,恐怕自己这个“恶人”是要当定了。陆逊屡对自己的暗示无动于衷,横竖是躲不过去了,等打完这一场打仗,便同陆逊说了就是。之后至尊也好,陆逊也罢,甚至包括姜维——有恩的,有情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与己无干。

陆逊下令让宋谦整肃别部,随时待发,又向众人询问了些后方粮草,沿江水军布防等相关事务,以及坚守夷道的孙桓,正在孱陵的诸葛瑾的情况后,众人也都打算散去。

“朱将军,”陆逊总是在最后叫住朱然,“昨日想必已经惊动了刘备,也许此刻汉军已然有所行动。我还打算让宋谦率别部先攻取敌方一营,探个虚实。但在此之前,你先派一些人,把汉军的大营盯紧些,不要放过任何动向。还有,尽量多收集一些干燥的茅草。”

朱然不解:“茅草?做什么用?”

陆逊笑而不答,只说:“做什么用,还得等宋谦去了之后才能定夺。”

见着朱然走了,姜维也想走——他背上的伤口又疼又痒,已忍了好半天。岂料陆逊不放他走,过来拉他,不防抓扯到了伤处,姜维哎哟一声,反手捂着背。陆逊忙扶着他:“伤着了?”

姜维皱眉应道:“我哪里有那么大本事躲得过诸葛连弩?背上挨了一下。”

陆逊一面让人去叫军医,一面让姜维趴在竹塌上,掀起他衣服就要看——只见姜维背上被铁矢拉出一道五寸来长的伤口,狰狞地向外翻着的皮肉由于失血,呈现出一种黯淡的萎败来。而那些或是暗红或是褐色的血迹干涸在上头,混着尚在一丝丝地渗出的鲜血,又点染出诡异的生机。陆逊看着便觉得自己背上也是一疼,皱着眉说不出话来。姜维把自己埋在衾枕间,也不说话。

好在军医来得快,而姜维这也是常见的外伤了,清理包扎也不费什么气力。姜维看包扎好了,就要起身,陆逊按住他:“做什么?”

姜维身上就裹了几圈纱布,他抓过一旁的襦衣:“回营换衣服。”他伤口上凝固的血迹把衣服也粘住了,方才包扎的时候怕又扯开伤口,只能剪掉多余的衣服,又用温热水化开粘连的部分,再取下来。所以这衣服就彻底不能穿了。

陆逊带着他转到后面寝帐中,翻出一摞衣服递给姜维:“你挑几件去,都是新的。”

姜维挑了一件绛色的在身上比了比,陆逊忙说:“很好看。”看姜维穿好衣服,陆逊又说:“你不要回去睡了,你那边人多,这个天气人凑在一块就挥汗如雨。你有伤,就在这里睡。”

姜维当即就往竹榻上一滚,冲陆逊笑得眉眼弯弯:“好啊。”

怕他热陆逊又拿了一柄羽扇给他,才转到外间继续给孙权写上疏。

待到夜深陆逊也要休息了,进来看见姜维把羽扇扣在脸上睡得正沉,顺手就把羽扇从他脸上拿下来。孰料姜维眼前没了遮挡,被这帐中明亮烛火惊醒。陆逊在旁边睡下,姜维却不睡了,只往陆逊身边靠过去,侧头看着他。

这是最近的距离了,姜维想,他和陆逊之间近得容不下——也不允许容下——任何的人与事,近得只有彼此的呼吸才能共存。而他们又本该是隔得最远的——一个吴郡人,一个天水人,东南西北千万里,按照这个时代的常理,大约是不会遇见,也不会有情,于是此刻的靠近就有种命运一般的深沉意味,而分野天下的山川江河,在同时失去了意义。

窥破天机的兴奋让姜维在榻上辗转反侧,一回头陆逊也睁着眼瞧他,毫无睡意。

姜维问陆逊:“你也睡不着?”

陆逊点头。

姜维大约知道是为什么,但仍旧凑近追问:“为什么?”

陆逊也不回答,只盯着他看。

姜维撑着头:“那我们说会儿话吧。”可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聊那些值得深思熟虑的时局或是战况,他就想随随便便说一些不需要思考的轻松话题。姜维顺手抓过羽扇,抚着犹有光泽的羽毛问:“鹅毛的?”

“是白鹤毛。”

“鹤?”姜维想朱然说过江陵城外到处都是白鹤,便问:“朱然带给你的?”

陆逊接过扇子轻摇了两下:“华亭也有很多鹤。华亭最适宜避暑,昆山谷水环抱之中,有清泉飞流,密林连荫,间或白鹤清唳,更添幽雅,观书也可,游猎亦可。华亭鹤唳,吴县一景啊。”陆逊说起华亭老家,连语气都更温柔和缓了,忽然长长一叹:“我出仕之前,一直住在那里,大约也有十年,后来庶务辗转,去家日久,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再听华亭鹤唳。”

“天水除了黄土黄沙,似乎也没有别的景色了。”说起家乡,姜维情绪复杂:“乏善可陈。只不过天比荆楚一带的开阔,好像伸手就够得着天上的星辰。”

陆逊笑道:“所以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啊。”

“有一年我随着商队出关,晚上就在大漠里扎营,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天幕下,看斗转星移。人多的时候也热闹,都是四面八方的商旅,也有氐人羌人,走到更西边,鲜卑或是月氏人也能遇见,月氏人擅歌舞,于是点着篝火,唱歌跳舞——我母亲的曾祖母,就是月氏人。”

“除了这些,还有马,真正的骏马——”姜维看着陆逊,自豪地一抬下巴:“不是我自夸,中原或者江东的马,都不如凉州。凉州大马,横行天下,这是不掺假的。曹操的虎豹骑,为天下骁旅,那便用的是凉州的马!”说到骑兵,姜维翻身坐起来:“那些马都披上了铠甲,日头下精光熠熠,让人睁不开眼,马上的甲士持着长戟,威风凛凛——我平生就羡慕曹操两样东西,一是虎豹骑,二是倚天剑!”

姜维眉飞色舞的讲述,却让陆逊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年轻人眼里的光芒是藏不住的,他的理想与战场,都该在北方,在那些广袤的平原上、大漠上披坚执锐,领着天下骁骑奔驰来去。他在江东也适应得好,可适应得好,与喜欢、与最擅长,是两回事。就像这做竹榻的湘妃竹,在北方也能活,可是却没有荆楚一带长得这样好,生对了地方的湘妃竹,才值得称道。

姜维不知道陆逊的心事,只见他盯着竹榻出神,顺着也看向竹榻,问道:“这竹子为什么会有斑?”

“是湘妃竹。”陆逊说:“传说,舜帝南巡至荆楚而亡,湘妃追来此地,日夜哭泣,眼泪滴落在竹上,就成了点点红斑,后来湘妃泪尽而亡,这一带的竹子,从此就带上了湘妃的泪痕。”

姜维听过舜帝湘妃的故事,却不知道还跟这斑竹有关系,盯着竹榻出神,半晌才应道:“北方的竹子不懂情爱,没办法对湘妃感同身受,南方的竹子知道情为何物,所以世世代代,都带着红斑——其实竹子就是竹子,倘若北方的竹子移植到南方,遇见什么人,经历什么事,也许它就懂了感情,懂了爱,就成了斑竹。”他说着,突然眼中一热,眼泪应景一般滚落下来,又恰巧地滴在竹榻上。他朝陆逊靠过去:“陆将军,你就这么心安理得,睡在别人的眼泪上?”

姜维这话是无心的刁难,可是陆逊听来,心里五味杂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之前的笃定打算,在今夜开始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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