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姜供煮陆机莼

挽机衡,卜夜试吴钩。
一个越姥。越过谎言拥抱你。

【陆姜】马后桃花(6)

于是沉默便在两人之间蔓延。仿佛是在呼应这凝滞压抑的气氛一般,夏日里一贯嚣张的雷声此时也只敢在帐顶闷闷地响了几声。

姜维盯着帐顶,突然问道:“陆将军,你相信天上有神明吗?”

陆逊侧头看着姜维——他料定了姜维还有后话。

果然姜维又说:“在我的家乡,人们把神明刻在山崖上。然而这世上谁又真的见过神明,知道他们的样子?人们刻画的,不过是心里的念想。”他停了下来,摸索着攥住陆逊的手放在胸前:“我的心里也刻了这么一座神像,那就是你的样子。”

雷雨夜历来适合倾吐这样的感情,雪亮的电光便从姜维脸上划过,让陆逊看清了他面上孤绝的勇气……与哀伤。

观察、试探、刻意地闹别扭和装作不经意的触碰……他们之间暧昧得太久,却靠近得太仓促。彼此都试图略过那些颇为俗套的步骤,可是有些话不讲,有些事不做,那两个人之间说到底就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周公制礼,偏生就漏了他们这种情况,而前代史书隐晦模糊的只言片语亦不足以支撑和定义他们的关系——似乎这样的空白正是旨在说明他们的关系是秘而不宣的、只存在于心领神会间的默契。

白天陆逊望过来的眼神被姜维视作对他们关系的确认,然而方才陆逊的犹疑与沉默又轻而易举地消解掉这种确认。没经历过什么事的少年人,在辗转反侧与惴惴不安中,拼出一身胆气放手一搏——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为了另外一件事所做的努力那样——“倘若你不愿意,我以后再不会了。”

我以后再不会了。

陆逊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与君相决绝的意味。

陆逊自以为比姜维大了那么多,足以用人生阅历来指点他,更力所能及地为之计深远——“我是为你好”,很多时候陆逊都想这么说。可是此刻姜维的决绝却在提醒着他:你们并不是前辈与后生的关系——至少,不仅仅是。尽管,最初的最初,是姜维带着热烈的感情向他靠近,然而他选择了默认甚至纵容。

姜维眼眶通红,竭力瞪着眼不肯让眼泪落下来,神情悲愤地看着他,攥着陆逊的手越来越紧,好像要把骨头都捏碎。陆逊明白如果此刻挣开手,那么天亮之后,他将永远失去姜维,从此音息阻绝,形影参商,连想念都会变得虚幻可笑。而片刻之前,陆逊还沉浸在割舍掉这段感情来给姜维换一个更合适他、也是他所向往的前程的想象里,岂料只一句话的时间,这想象就成了他面临的选择。

姜维似乎平静了下来,手上的力道减轻了几分,只是望着陆逊的目光依旧坚定无畏,毫不示弱。这样的坚定让陆逊觉得,自己秉持的“为他好”是否真的有必要——姜维不是不知道回天水或者去洛阳更能成全所向往的金戈铁马,然而仍旧选择留在江东跟陆逊一起看楼船夜雪。擅自替他放弃感情选择前程,这难道就是“好”?何况,回到天水之后,真的就像陆逊想的那样前途顺遂?倘若适得其反,岂非是自己造成的后果却让姜维来承担?

陆逊终于用扶着姜维肩膀的方式回应着他,年轻人的执着与勇气让陆逊的血也热了起来,因此,对他们感情真诚、明确的肯定,就有了同命运抗争和非凡含义——陆逊一直不敢奢望上天在这方面赐予他什么特别的福分,少年的好友,早逝的发妻,都不过与他朝夕相伴三五年,便生离的生离,死别的死别。姜维的出现,是他的命运里的意外,而在此刻,他希望也是例外。

少年时代叛逆父母的快意卷土重来,却因命运的高高在上更添了一重决裂的姿态。

陆逊郑重开口:“我没有不愿意。”

也许是将最坏的打算做得太充分,导致姜维不敢相信陆逊这句他期盼已久的回答竟然真的出自陆逊之口。他逼近陆逊:“你再说一次。”

“我愿意。”

烛火“噗”地一炸,忽然蹿出三寸来长的火苗,给这寝帐又添了几分明亮——两股烛芯纠缠合抱在一起,烧出一束亮烈而高长的光焰,驱散了方才压抑紧迫的气氛。就连雷声也应和着痛快地滚过天际,似云端之上的司命大神们终于松了的一口气。

瓢泼的大雨充斥在天地间,而这峡江一线的巫云楚雨因沾染了数百年前那个瑰丽传说的缘故,也有了灵气,它将世间万物模糊得只剩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把那些或欢愉或缠绵的叹息吞没进长夜与江潮。

姜维是被外面的喧闹吵醒的——所有人都知道部曲督和刘备交手受了伤,大都督特许他搬到中军大帐里单独养伤,自然就不用参加每日的点兵早练,所以等姜维睡醒,已经是开练有一阵了。然而到底只是皮肉伤,年轻人底子又好,即便昨晚辗转反侧了一夜,今早起来也有愈合的架势了,且受伤又是军中常事,搞得这么娇贵倒真是让姜维不好意思了。

他匆匆起身,一面束发一面向外走,没见着陆逊,却被一拥而上的士卒堵在了路当中。夜探敌营、单挑刘备这些事经过一晚上的发酵,演化成了最标准的故事模板,而姜维也从“那个部曲督”成了吴国士卒们惊叹的军中传奇。他一出现,自然不免被拉着问长问短——“部曲督,听说你见到刘备啦?还跟他交过手?”“刘备厉害吗?你是怎么闯出来的?”“姜督,刘备的耳朵真有传说中那么大吗?”“姜督你有没有见过那个常山赵子龙啊?”

姜维想着自己昨天已在那些将军面前出够了风头,叫他们也对自己来了个“刮目相看”,这时就没必要在士卒里炫耀。他一面摆手从人群中挤出去,一面冷淡回应:“没什么好说的。”

士卒们颇感失望,正要逐渐散去,忽然人群中传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冷笑,又颇是嘲讽地说道:“怕也的确说不出什么来吧。”姜维驻足回头,那人越众而出,是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身着戎装,俊朗英气,不似一般士卒。少年朝他上下一打量,又说:“徒有其表。”

姜维走过去,盯着那人,向围观的士卒问道:“你们可认得他是哪一营的?”

近前的几个士卒纷纷表示不认识,没见过。

姜维也没多话,瞬间出手扣住那人手臂扭向背后。岂料少年反应也快,一个转身反朝姜维身上靠过去,拿手肘击他腹部。姜维攥着少年手臂向前一送,让少年的反击扑了空。一来二去,两个人缠斗在一起,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姜维的手挥过少年头顶,对方浓密的头发毫不意外地落了下来。这一披发,方才的俊朗就成了俊美,方才的少年,也就变成了少女。

周围士卒配合的惊讶让气氛突然尴尬起来,姜维死死锁住对方手臂,脑子一时也转不过来,只不停逼问:“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你放开她!”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奔到眼前,使劲把姜维扯开。姜维一见这个人,手自然就松开了。

“陆女郎,你怎么在这里?”姜维目光扫到之前那个人身上,又问:“她又是谁?”

被姜维称做陆女郎的,是陆逊的女儿陆瑛,姜维此前随陆逊回武昌家中的时候见过。一看是她,姜维才将方才的防备心收了起来。陆瑛朝姜维使个眼色,示意他到旁边去说,没想到与她同来的少女却朗声开口:“我是故讨逆将军的女儿。”

此言一出,方才还喧闹的围观士卒当即鸦雀无声。在江东之地,谁不知道故讨逆将军孙策的威名?就连这次随着陆逊出征的将军们,也有不少是孙策的旧部。是以这个名头一出,在场士卒们大气也不敢出。

或许是孙讨逆的威名吓不住一个天水人,又或者是姜维还没反应过来“讨逆将军”四个字在江东意味着什么,总之他依旧例行公事地问了下去:“不知女郎来此,所为何事?”

对方先是一愣,继而就大笑起来,说:“这位将军,既然我都表明了身份,你怎么也不能教我就站在这里受你盘问吧?”

姜维略微有些窘迫地让出路来,把她和陆瑛引到陆逊的大帐。方才一坐下,那边就开始反过来盘问他:“不知将军怎么称呼?”

“姜维,不是什么将军。”

“在军中所任何职?”

“大都督帐下部曲督。”

“也是吴郡人?”

“不,天水人。”

“孙旸。”

姜维愣了一阵,才明白她是在自报名字,这倒叫他意外了,他连陆瑛的名字都记不住——陆逊没刻意提起,他也不好问女孩子的闺名,后来拐七拐八听说了也没记下,始终只知道是“陆女郎”罢了。

陆逊想是得了消息,与朱然两个人急匆匆赶过来。陆逊一见陆瑛脸色便不好,沉声问她:“是你带着孙女郎来的?”

孙旸站起来,把陆瑛护在身后:“大都督不要动怒,是我让她带我来的。”说着朝朱然又是一笑:“原来朱将军也在。”

朱然看看陆逊,又看看孙旸,再看看一旁的姜维,心中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哀叹——这也凑得太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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