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姜供煮陆机莼

挽机衡,卜夜试吴钩。
一个越姥。越过谎言拥抱你。

【陆机/陈寿视角番外】伤心岂独息夫人(1)

《马后桃花》番外,非CP向。


陈寿见到陆机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吴书》里《陆逊传》一篇是要重写了。

尽管只是惊鸿一瞥,但直觉告诉他,陆逊就该是眼前的人这个样子——从行事举止,到神情气度,或许还有容貌性情——也更能让陈寿说服自己:如果这就是“陆逊”,那么姜维一辈子的心魂所系就顺理成章,对比之下,自己只有一句心服口服。

可“直觉”并不足以支撑一个其实颇为自负的史家去修改前撰,何况作为前著作郎,他对自己撰史材料的来源也相当认可。

初来洛阳的陆机很忙,无聊又爱凑热闹的洛阳士人争先恐后地想要见识——或者说试探这块“南金”的分量。搭着太常张华宅第宴会的便利,陈寿又见过陆机几次,但只是人群中远远地一望,又或是隔着杯盏的遥遥致意——并不熟络亲近的点头之交。

太康十年冬天的张华宅第可谓“星光熠熠”:陆机、陆云、陈寿、左思、潘岳、张协、张载这些被后世认为是上品或者中品的诗人,以及修撰了一部公认良史的史家,都常往常来。若说这样的场面还少了什么,大约便是一幅题为《张太常家的休沐日》的画作了。

堂皇又升平的热闹模糊了洛阳城的白与黑、日和夜,世族新贵、名士才子们漏夜长歌,达旦豪饮,数日不绝,凭空叫人生出“太康盛世”的错觉来——当然这并没有隔壁刘姓邻居与隔壁的隔壁的孙姓邻居的份——也让陈寿辨不清此时是身在洛城,还是在某年的锦城。“成都一到晚上就像洛阳”,当年姜维的一句闲话,倒成了陈寿此刻闷头喝酒的最佳借口。

“承祚,今日良会,你自斟自饮,有什么趣?”

陈寿抬头,是张华执杯站在面前。他刚要答话,却听见那边先出来一句“清风至,尘飞扬”——他与张华俱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潘岳。还不待陈寿反应,就立刻有人应声接了句“众鸟集,凤凰翔”。这声音清亮如钟,还带着一点儿吴地的口音,陈寿对这个声音过耳不忘:是陆机!

潘岳坐在席上,陆机就站在他对面。陈寿隔着重重人影与灯火望过去,只觉一股清刚之气突出重围扑面而来:陆机就在群士之中从容而立,沉稳如山,半垂着眼俯视,甚至可算逼视潘岳。或许是也有过军中经历的缘故,陈寿竟然觉得陆机半垂的眼帘间,满是不可冒犯的凛凛威仪——那是陆机,那果然是陆机!陈寿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元凯从前说的都没错!

至于后来张华是怎么劝的,众人又是怎么散的,陈寿完全没注意。只看见陆机一走,他也跟了上去。他想叫住陆机,然而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话好说——至少没有适合在这时候说的话——寻常的寒暄则不过在陆机眼里落一个平平无奇的印象,实非陈寿所愿。所以他追出大门,生生顿住脚步,目送着陆机远去。

送客出门的张华看见他还在,拉了他进门:“承祚,你不要走,我还有话同你说。”

陈寿一笑:“是什么?”

“两天前陛下大封诸子,其中第七子①封了成都王。”

“哦?”陈寿不置可否,等着张华往下说。

“王国属官,头一个就征了你那位同门杜超宗的弟弟杜仲武为郎中令,三卿之首。”张华打量着陈寿的神色,又说:“十几天前,荀勖也死了。”

如此强烈的暗示,陈寿要再听不出来,就白长了一双耳朵。“那依茂先所见,寿当如何?”

张华用他的经验真心实意地替陈寿筹谋:“虽然国臣多用国人,可师友文学却不然,比如陛下的第四子,新封的淮南王,从前还是濮阳王的时候,他的文学就是颍川郡的荀景猷,一做就是好多年。”他怕陈寿久闭在家,不认识这些人,又特意说明:“荀景猷就是荀文若的玄孙,陆士衡也与他交好。”

“荀家的人。”陈寿眼底的失望一闪而过。

“他和荀勖不一样。荀景猷年纪虽轻,然而为人纯正,雅好文学,无怪陆士衡与他一见如故。”

陈寿听着又笑了:“你今天怎么左一句陆士衡右一句陆士衡的?连品评人物也要加一句同陆士衡好不好。” 他克制住探究的冲动,只作寻常一问:“难道他名字里有个‘衡’字,便是要来衡量天下?”

经陈寿一点破,张华始觉自己提陆机是多了些,但这并不值得惊讶。他说:“你修《吴书》,自然知道他的来历。平吴一役,元凯想来也同你说过。” 张华长叹一声:“比起他的祖父陆伯言、父亲陆幼节,他怕也不逊分毫。”

兴许还有过之……陈寿在心里默默期许——陆机名字的由来,姜维同他说过,他知道这里面有陆家人怎样的认可与希望。

“二陆兄弟虽初来洛阳,荀景猷、王处仲、冯文罴他们都与他投契亲厚,可见往日里那些南北之别,实是庸人之见。 ”

张华或许说者无心,陈寿却听者有意,暗暗在心中分析:荀崧自不必提,王敦是他挚友,而冯熊的父亲冯紞曾联合荀勖排挤张华,冯家和李胤有姻亲,李胤则是淮南王和吴王两兄弟的外家,还听说吴王妃已经内定了荀勖的幼女……陆机夹在这一堆扣环一般的关系网中,自己去与他结交,怕也是自讨没趣。

陈寿在荀家人手上吃过亏,所以处处提防避忌,但凡跟荀家有一点牵扯的人他都不想招惹——因为再也不会有人赌上一切前程,甚至性命来救他。也只有他自己清楚,如今对于人事关系的高度警觉源于多年前那次几乎致命的疏忽遗留的阴影。

“怎样,你可有意去做成都王的王国官?”张华把话拉回主题。洛阳人的时间很金贵,时势风一样地转着,容不得人去追缅过去。

成都王?怎么叫成都王?蜀郡、犍为、汶山、广汉四郡之地,叫一个“成都王”,乍听来跟县王似的。封到吴郡的可以叫吴王,那么蜀这个字,就这么让司马炎忌讳么?说什么恃险好乱,刘禅要有这个本事,也不至于带着全家老小窝在洛阳马道里的宅子里。蜀国上下,除了某个大将军,谁还能让他们心有余悸?只是改称成都王,这祸乱就不会来么?将来说不定就是这位成都王祸乱天下呢——“纵然我去,又能做什么呢?”

“成都王都十岁了,也没个师友文学的,你正适合去补这个职。”

“我不去。”陈寿一口回绝。他没见过司马颖,也无所谓谁是成都王,但要他去做王国官,那是不可能的,这一辈子他也只认定一个幕府,一个主君。

他回绝得干脆,让张华都替他着急:“那你也不能一直闲居洛阳吧。梁州又容不下你。这一头进不去,那一头又回不了。你是要怎么办?还是心里有什么事过不去?”

“茂先,多谢你为我费心!”张华的深恩厚义,陈寿怎会不感激?只是……“我已年逾天命,日渐的心灰意冷,再无出仕之意了。你的恩义,有生之年,怕是不能回报了。”

张华对当年陈寿受自己连累被荀勖所忌恨的事深感愧疚,此刻听陈寿这话,更加宽慰他:“怎么不能报?《晋书》的事,除了你,还有谁能担此任?”

陈寿默然半晌,终究长叹一声后说道:“现如今不是来了个陆士衡吗?他的诗我也看过,惊心动魄,字字千钧,才高词赡,不负盛名。”

他说的是实话,张华也无话可说,甚至还觉得《晋书》的事让陆机来,也是个非常不错的主意。

但张华还是不忍陈寿一身才华空老洛阳,数日后表荐陈寿为太子中庶子。岂料陈寿那日的话并非自伤年命,而是铁了心再不应征。恰好十一月二十九日,太常张华因太庙梁折而免官就第,陈寿的事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于是陈寿的日子就彻底地平静了下来,也越发地深居简出,几乎不与人交接,日日整理他的书稿旧物。偶尔他也会坐在庭院里,拿出一支旧羌笛吹起他最熟的那首横吹曲。一院子的杂树就在他的笛声中绿了黄,黄了又绿。《陆逊传》自然是又重写了一遍——早前那写的,虽然主要是照着吴国旧档,并参以魏晋两朝的记录写成,事实纵大体不差,再写一回也是一样,然而哪里详、哪处略,留下的事迹又呈现出传主怎样的面目,却在于他自己了。

陈寿第一次听闻陆逊之名——那时还叫做“陆议”——是在故老们讲起来夷陵的惨败时,尽管那时已过了近二十年,可他们讲来仍旧愤恨不已。在这样的讲述里,陆逊当然不是什么好人,更何况还有“前罪”:关侯也是为他所害——关侯不死,先帝就不会东征,更不会把张侯也折了进去,所以这个陆逊简直是中折汉祚,天理不容!尚在髫龄的陈寿纵然早慧,却也难以分辨这里话的偏颇,所以把陆逊是个奸诈小人的印象深深刻在心里。直到延熙十年初出仕任当时益州刺史费祎的掾属,在闲聊起东吴时,他年少不防,对陆逊的评价有刻薄贬损之语,当即就惹得在座的那位卫将军拔剑相向。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交集——姜维为了陆逊,对陈寿拔剑相向。

幸而费祎处理这种场面极有经验,姜维的剑刚刚出鞘,他便迅速出手按住姜维,又一面低声劝了不少的话。陈寿没听清,但看着像是说到了姜维心里,才让他缓缓地把剑收了回去。忙乱中费祎还不忘回头看顾陈寿,又为他说了几句好话——纵然姜维当面对身为掾属的陈寿拔剑相向是扫了自己这个益州刺史的颜面,可到底也是陈寿先冒犯了姜维。陈寿何曾受过这样的气,等着费祎把姜维送出了门,便来问费祎今日姜维发火的因由。费祎迟疑一阵,似觉得不好说,只叮嘱陈寿以后不要在姜维面前提陆逊半个字。

陈寿从此果然不再提。哪怕后来做了姜维幕府的属官,君臣数载,朝夕相处,知己投契,彼此间什么话不说?可姜维一提陆逊,陈寿就沉默以对,留姜维自言自语。

也不是不好奇陆逊,毕竟姜维提起他语气就变得十分奇怪:似疏还亲,恨怨夹缠,还有一点不知所措的委屈。有时候即便姜维不直呼其名,只说一个“他”字,陈寿也知道这是在讲谁。

于是,姜维的讲述就成了陈寿了解陆逊的第二个渠道,而后来的他,自然更偏向姜维一些。纵然事还是那些事,人同样是那个人,姜维讲来,却又是另一个模样:陆逊深谋远虑,冷静自持,却又重情重义,不惜犯险,他是正直的,又是宽纵的;是清厉的,又是温柔的;更是非礼不动,却又热情冲动的……

也因此,陈寿更了解了陆逊,却写不好他。

那时的他,还没有野心去修撰三国的史书,作为一个单纯的听众,年轻人目空一切的骄傲驱使他对姜维明言:“我很嫉妒他。”姜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当初我也同他说过这话。”寻常得肯定不会被记一笔的应答,却犹如惊雷破空,霜刃斩落,彻彻底底地,断送了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后来——直到姜维死了,陈寿也没想明白的问题:他为什么不恨陆逊?他是“应该”恨的,他想自己也是恨着陆逊的,否则怎么能对得起自己?但本心是骗不了人的,陈寿还是在自己的笔下发现了对陆家人隐秘的温情与敬意。

尽管《陆逊传》他还是不满意。

好在现在陆机来了,来填补和修正陈寿关于陆逊的全部想象。所以哪怕他偷天换日地给《陆逊传》换上了另一个灵魂,也不妨碍《吴书》成为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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