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姜供煮陆机莼

挽机衡,卜夜试吴钩。
一个越姥。越过谎言拥抱你。

【陆姜】马后桃花(2)

越往下游走,江面越宽平,姜维不顾同行其他人劝阻,只催着船工加速,甚至夜里也要行船。

夜晚的江面上一片死寂,只有水浪叩击船舷而发出的重复单调的潮声,而天上敷衍般的黯淡月色自然也照不透幽深黑沉的江水,所以他们这一艘白天看来还算有些气势的大船在此刻仿若混沌未开的黑暗中显得势单力孤,飘摇不定,即使是老练的船工也不由得心里发毛,动作迟疑。姜维见此,命人又在船头添了几支大火把。

这时同行的其他人都睡了,只剩姜维一个人还在甲板上看船工忙碌。风从他背后吹过来,把帆张得鼓鼓的。“夜里行船可以慢一些,把帆放下来吧。”姜维嘱咐船工:“天亮就过广溪峡,傍晚可到江陵。”他又想了想,说:“到了江陵就歇一晚,后面江水平阔,走起来也就快了。”

一个年岁略长的船工笑着应声:“人说天下山水,险莫如剑阁,雄莫如夔门,将军自蜀中来,见识过剑阁,那也要看看广溪峡的夔门。”

姜维也笑:“巴东三峡,广溪峡为首,而广溪峡又以夔门为端。夔门南北两岸有赤甲、白盐二山,其崖断如削,壁立千仞,形如门户。那一带上古有夔国,夔门或因此而名?”

“古不古的,我们船工也不知道,不过夔门西边岸上,永安宫沿江以东,有据说是诸葛丞相留下的八阵图,将军要不要也去看看?”

姜维笑出了声:“不必去了,还是赶路要紧。”

船工看他笑成这样,醒悟过来:“哟,将军莫不是日常都见着诸葛丞相的吧!瞧我还在你面前卖弄,惹了大笑话了。”

姜维摆摆手:“我喜欢听,你继续讲吧。”

那船工果然放下手里的活计,专门给他讲起故事来:“永安宫就是当初先帝托孤的地方,哎,十几年前夷陵那一战……”

是十二年前。姜维在心里纠正。十二年……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船工后面讲了什么,姜维一字没听进去,他在想十二年前,想他的二十岁,想他还是陆逊身边的部曲督的日子……

虽然只是个部曲督,甚至都算不得是东吴的正式军官,但陆逊仍旧让他参与——至少是旁听一些作战计划。而姜维也就只是“听”。本来么,二十不到的小伙子,自然也没什么足以支撑他在这种议事上发言的历练。并且,陆逊是主将,少有亲自冲锋陷阵的时候,那么身负护卫主将之责的姜维也很难被放出去一试身手。

但就像鹰生来属于天穹,有些人天生就是属于战场的。姜维没来由的坐立不安更让陆逊觉得,自己这是豢养了一只鹰在身边,虽然看似驯服地站在肩头,可时不时就会抖擞翎毛扑打自己的脸……绵延在血脉里的天性,没那么容易压制。

吴军主将大帐的例行议事通常在黄昏结束。诸将各自散去之后,陆逊让姜维坐到他身边来——这是他们每日的惯例,不知形成于何时,等两人觉察到时,它已经是个“惯例”了。

陆逊轻笑着问姜维:“你最近怎么了?心神不宁的。想家了?”

“没有。”姜维看看帐外,趁着无人经过,把头靠在陆逊肩上:“我只是,想念一个人。”

“想谁?”

“想陆将军。”

陆逊失笑:“朝夕相处,寸步不离的人,还需要想吗?”

“要想的。”姜维顺手握住陆逊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装在这里的人,就是用来想念的。”

这话让陆逊忍不住把姜维往怀了拉了拉,却又偏要打趣他:“小时候你从祖到底给你吃了多少蜂蜜?嘴这么甜?”姜维跟陆逊说过他家里的事情——他有位叫姜岐的从祖,志节高洁,闻名州郡,连乔玄都无法逼他出仕,就喜欢在家养蜂牧猪。姜维这些小孩子,哪里见得蜂蜜?可不都赖在从祖家里不走了么?

陆逊放松下来,往姜维身上靠了靠,又问:“你想我,可是——谁知道你还想不想别人啊?”

姜维赶紧从陆逊怀里挣起来解释:“没有别人!就只是你!”

陆逊看着他,年轻人的眼神真诚且郑重,他的每一句话都像誓言般坚定。陆逊听见姜维说:“你派我出去打刘备吧,陆将军,我心里有你,想着你,就不会输。”

陆逊揽过人抱在怀里:“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我有我的计划。”

“我知道,你一让再让,最终是为了因地制宜。”说到作战计划,原本恹恹的姜维忽然来了精神,跑过去把地图搬到陆逊面前,指着用粗粗墨痕指代长江水道说:“从广溪峡开始,长江三峡两岸山地狭长险峻,大军难以行进,我们在陆上守住关扼,可以轻松抵住他们的攻击。这样,我们并不需要耗费太多的兵力。”

陆逊点头赞同,用眼神带着姜维在地图上走:“他们水陆并进,我军若就此应战,并无必胜的把握。何况西陵一带江中多有险滩,他们在江上,我们却没必要争这个气,涉这个险,凭白折损。这种情势下,分兵制约——”陆逊像是在就地跟姜维讲授实战兵法一般:“刘备既然是水陆作战,那么水军必然不会、也不敢孤军而来,既然如此,我们在陆上利用地形制约了他的步兵,反倒是把他几万大军锁死在这长江三峡!”陆逊伏下来,伸手敲击着地图上的险峻地势:“就像你刚才讲的那样,我往后撤,把这几百里三峡天险让给他们,一出三峡则我军重兵屯驻——”陆逊欣然一笑:“他们战线长,行动慢,几万大军展不开,敢轻举妄动?”

姜维听得明白,眉头舒展开来,竟带着些雀跃的兴奋,忽而又有些担忧:“他们千里迢迢打过来,补给周转或是后续援军未必及时,加上刘备数次挑衅,说明他们等不起——可是我们坚守不出,会不会影响士气?”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连我都坐不住了……我是相信你,可他们……就是韩当徐盛他们,他们说你……我心里不服气。如果我去跟他们辩什么,又会叫你很为难——但我心里就是不服气。”

陆逊笑道:“现在你放心了?”

“放心了,但更不服气了。”

“我也知道他们的情绪……既然这样,姜部曲督,你去把这些将军们都再召集过来。”陆逊把姜维拉起来,神情严肃:“ 告诉他们,这是军令!”

姜维蹦起来,挺直腰背接了令,脚下生风地冲了出去。
片刻之间,朱然、潘璋已经急匆匆赶了过来。韩当这样的老将要拿下架子,却也架不住某位部曲督站在面前不停催促——“老将军快些!老将军快些!大都督和众位将军都等着呢!”

“大都督?我可没见过这样胆小畏战的大都督!”韩当也是久经世事的人,听得出姜维用这话里刻意强调的“大都督”权限来压他。他是跟着孙坚、孙策东征西讨的老将了,就是孙权见到他也多有敬重。被姜维这样催着心中本就不快,又想起陆逊书生样秀气,一再避战,心中愤愤,剜了姜维一眼,又骂道:“你只催着我有什么用?你有那个本事,让你家大都督出战去!狐假虎威地催我们算什么本事!”

姜维还瞪了一眼回去——他不是好脾气的人,要不是顾及到陆逊,只怕早就一剑挥过去了——他甩下一句“老将军既然不遵军令,那我回禀大都督就是”,拔腿便走,丝毫不理身后叫住他的韩当。

回到陆逊的大帐,姜维赌气一般不顾众人都在,直言韩当抗命。这话把在场诸将都吓了一跳。陆逊没作声,朱然念着平日与陆逊也有些私交,出言打圆场:“韩将军是老将了,怎会不遵军令?只是年纪大了,行动自然不如部曲督这样的年轻人,说那话也不是有心的。”

朱然话音刚落,韩当就踏进帐来,恰好就听见了帐中的议论,不由得火冒三丈,指着姜维便开骂:“竖子!凭你也配在这中军大帐里说话!”

姜维连着被他骂了两回,更不想再忍,不顾朱然潘璋正一左一右拉着韩当劝他消气,非要火上浇油:“我奉大都督的军令行事,韩将军无故拖延是事实,我据实回禀,何错之有?你若觉得我所言不实,要人证,将军帐外的那些都是人证,叫过来一一查问就是!倒是老将军,只拿着资历模糊事实,恐难服人!即便是有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老话在,此时此地,也不该是老将军这样的身份来说!”

这话激得韩当立刻便要冲上来打他,陆逊下意识挡在姜维身前,要不是朱然死命拉住,怕是要打在陆逊身上。
陆逊依旧没有说话,就那样在两人中间站着,目光扫过韩当等人,又扫过姜维。过分坦荡的沉稳目光倒没来由让姜维心虚方才的冲动失言,而韩当也收手垂头规矩站好。

陆逊突然右手握紧了佩剑,左手按在剑柄上,慷慨陈言,掷地有声:“刘备天下知名,昔为曹操所忌惮,今他率军犯境,诸位将军并受国恩,当相辑睦,共翦此虏,以报至尊。像现在这样在军中争执冲突,是报答至尊之理吗?我虽是一介书生,既受命于主上,屈使诸位将军听命于我,那也是因我尚有些可称道的优点,就是能忍辱负重!诸位将军各行其事,岂有推辞拖延之理?如山军令,不容冒犯,望诸位将军谨记!”

忍辱负重。此时的陆逊万没想到这四个字将在后来成为人们勉励自己的一个词,但这却是他统兵至今最精确的概括。而作为假节的大都督,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不敢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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