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姜供煮陆机莼

挽机衡,卜夜试吴钩。
一个越姥。越过谎言拥抱你。

【陆姜】马后桃花(1)

(注:沿用《搴芙蓉兮木末》一文设定。)


延熙十年正月的时候,姜维由镇西大将军、凉州刺史迁为卫将军,且与大将军费祎共录尚书事。这样的迁任,在有了些庙堂阅历的姜维看来,是因为去年十一月的时候蒋琬去世,而他之前定下的北伐策略遇到费祎,怕是要就此搁置。好在,卫将军掌握禁军戍卫,录尚书事职典政事枢机,也算是个让他向蜀汉的权力中心迈进的好机会。

他明白,别人自然也明白。于是他到任的第一天,便处在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道贺的包围之中。当然,其中也有一两声对北伐暂时搁置的惋惜——

“吴人数次发兵犹豫,毫无诚意,拖累了我们整个计划,可惜了故大司马壮志未酬……”

“还不都是步骘、朱然两个?如今步骘做了丞相,我看这以后啊……”

“步骘做了丞相?”一直不过敷衍着应对的姜维突然关心起吴国的人事变动:“他做了丞相,那原来的……那位陆丞相呢?”他看着对面的同僚彼此面面相觑,喉头哽了一哽,着意解释:“就是……陆伯言啊。”

此言一出,面前的同僚竟笑了起来,拍着姜维的手臂打趣他道:“卫将军,你是心里只装着北伐啊。那个陆伯言,他早就死了,都已死了两年了。”

“噢。”姜维了然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但……“死了”,是个什么意思?他觉得他应该仔细想想,一个人仔细去想想。可是他又怕离开这热闹的人群——要知道在平时他可是对人多的地方能避多远避多远的——然而现在,他莫名的感到害怕,本能告诉他,有一个他无法独自承受的恐惧正在慢慢靠近,他不得不,跟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同僚待在一起,至少,这儿很安全。

于是这位新上任的卫将军,就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用他们之前从未见过的热络与健谈,在官署度过了这一天。然而太阳终于还是沉沉地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黑夜毫不留情地卷过天幕,同时,也抽走了他异常的亢奋。

这个时节天黑得早,姜维踏出官署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外头下着绵绵密密的雨,格外的冷,他的同僚们纷纷搓着手呵着气,急不可耐地钻上车匆匆回家。

有这么冷吗?姜维看着他们的狼狈,不由得又笑了。他不觉得冷,尽管仆从还是拥上来给他披上一件厚重的大裘,他也不觉得暖和或者是笨重,只直直地往前走,也不管冷雨寒风扑面而来,几步之间就打湿了鬓发。他家里的仆从们赶紧追过去,半抱半扶地把人弄上了车。

在官署大门外两盏飘摇不定的灯火照耀中,马车辘辘驶去,一个隐匿在门后的影子缓缓走了出来。此时的风雨如同几十年后他所经历的时光一样模糊了他的面容,只剩下眼神清澈而明亮。他注视着那辆远行的马车,像一个沉默的幽灵。若干年之后,他在洛阳提笔书写这个分分合合的时代时,回想起这一切的初衷,似乎就始于今夜的注视。当然,此刻的他只是捡起那辆马车旁掉落下来的半块纹饰别致的玉环,细心地揣在怀里。

马车里的姜维脱力地靠在车壁上,他身上很疼,仿佛每一寸骨骼正在同他的血肉搏斗着撕裂、脱离。血肉分离的剧痛让他格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心跳,快速地、一下一下地鼓荡着耳膜,每一下都回响着一句——

“陆伯言啊,他已经死了两年了。”

陆逊死了,死在两年前。

在车上密闭的黑暗中,姜维避无可避地面对这个恐惧、痛苦又绝望的事实——他失去过陆逊很多次,这一次,却是真的回不来了。

没有一点伤口的身体却抽痛得让他几乎窒息,挣扎中本能地想要抱住什么东西。他开始疯狂地想念陆逊,想紧紧地抱着他,把头埋在他肩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以为是最终的别离那次一样。但任凭他怎么伤心,怎么难受,偏偏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他想自己这也是要死了——陆逊跟他讲过那个荆楚一带的关于斑竹的传说里,舜帝死后,湘妃日夜扶竹哭泣,洒泪成斑,最后泪尽而亡。他少年时好哭,陆逊每每拿这个故事笑他。终于现在陆逊死了,他无泪可流,也该死了。

姜维忽然想起了戴在身上二十多年的那半块玉环——就是那天晚上,陆逊把一只玉环劈做两半,一人留下一半——这是他们隐秘爱情的唯一见证。他搜遍了全身再也找不到它,就越发断定自己要在今夜死去。可他这样想着,心里身上倒是慢慢地松快起来。

到了家门口,姜维刚刚从车上下来那一瞬间,头顶的天空炸开一道长长的亮光,接着,延熙十年春天的第一声雷就滚过了屋顶,他的眼泪也汹涌而出滚过了面颊。

嚎啕凄惶的哭声在雷雨交织中时隐时现地充斥着平襄侯第,从撕心裂肺到声嘶力竭。

天亮的时候,外头有仆人轻轻叩门,问他去不去官署。他随手扯过一张绢帛,迅速写了张告假条,扯开门掷到仆人脸上:“滚!”

恍惚间姜维听见陆逊在他耳边轻轻笑着说:“还是这么任性。”姜维心间一跳,慌张四顾之下,发现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他是太想念陆逊了,姜维心里明白,这么多年维持的节制思念一旦被冲垮,就再也压制不住了。

他现在很想跟人说话,说他和陆逊的过往,可这些又偏偏是不能轻易出口的。除了他和陆逊,就只有诸葛丞相了解这段感情的始末,甚至还帮他见了陆逊一面。

 

那时是建兴十二年,诸葛亮正准备再一次出兵北伐,并欲派出使者邀约吴国同时出兵攻魏。

“伯约,出使东吴的事,就交给你了。”相府的例行议事上,诸葛亮直接指定了出使人选。

姜维不可置信地望向上首坐着的诸葛亮,诸葛亮肯定地冲他点点头。

也不是没有质疑的声音,比如杨仪:“丞相,伯约平时就不爱说话……”

“不爱说话不等于不会说话。”诸葛亮笑着将质疑挡了回去:“你们忘了?伯约是上计掾出身,每年都要去洛阳汇报州郡情况,他还能不懂怎么说话?”

待众人都散去之后,姜维折返回来,悄声对诸葛亮道谢。诸葛亮看着姜维掩饰不住的激动心情,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说道:“谁都有私情,不要耽误了公事就好。你此去建业,而他在武昌,你自己要有个打算,北伐事紧,你明白的。”

姜维心里默默估算了行程,对诸葛亮行礼告辞:“我现在就动身,日夜兼程,应该来得及。”他退出去几步,又再次折回来,迟疑地开口:“不过……他会不会不见我……”

“这是什么话?”诸葛亮佯装生气地板起脸:“大汉使者来见,他竟然闭门不见?他陆伯言这是想干什么?吴主可是让他负责与我的往来事宜,连印信都刻给了他,他要是不见你,这问题可大了,只怕第一个要找他拿话说的就是吴主。”

姜维赧然一笑:“这倒是,我给忘了。”

诸葛亮拍拍姜维肩膀,嘱托道:“早去早回。你在东吴君臣面前露这个脸,对你自己也是好事。”说着又换上一副戏谑口气:“只是中监军你这一去,军法事务少不得又是我担着了。凡有惩罚,二十以上我亲自过问,也算让中监军放心了吧?”

姜维却听得眼中心上都是一热,却词穷得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只郑重一拜:“丞相放心,我一定以公事为先。丞相也要多多保重。”

辞过诸葛亮,姜维匆匆收拾一下便带着随从踏上了去江东的路。他盘算着,从汉中出发,星夜兼程驰往江州。在江州改走水路,借着江水顺流而下——江水流经武昌,可暂歇一两天,见过陆逊之后,再下建业。返程同样会经过武昌,只是那时有没有时间再见就不知道了,姜维心里想,即使只见这一面,也不虚此行了。

谁料刚行至江州,日程就全乱了。江州是座山城,地势险要得几乎要用诡异来形容,连他们这群惯常翻剑阁跨秦岭的人也是转了好久才找到去江边的路。姜维一时不知道是该感叹难怪李正方敢据江州大城与丞相抗衡好,还是感叹夷陵之战时居然敢让赵子龙将军来江州为后援好。而水路也并非他之前想的那么顺利,姜维不是南方人,之前跟着陆逊在江水中游,以为江水上下游都是这样宽阔,并不知道这个时节上游的江水竟然可以枯竭成这样——几乎一大半的江面都变成了碎石滩,可供行船的不过一条窄窄的水道。河道一窄,水流越发湍急,何况这江中的暗礁险滩回水沱数不胜数,行船更不能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星奔电迈。

这一番折腾下来,对姜维最大的打击就是,无论他怎么加快速度,也已经没有时间见陆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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