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姜供煮陆机莼

挽机衡,卜夜试吴钩。
一个越姥。越过谎言拥抱你。

【陆机/陈寿视角番外】伤心岂独息夫人(3)

《马后桃花》番外,非CP向。

陆机留意到了陈寿突然低落的情绪,轻声唤道:“承祚?”

陈寿抬眼盯着陆机,出了一会儿神,方说:“陆昭侯的传,你大约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吧”

陆机应道:“其实,我此前一直有心撰一部《吴书》——只是《吴书》。”

陈寿便笑说:“那我不如左太冲了。”

陆机赶忙解释:“不是这样。只不过讲到吴国,我难免比你话多。”

陈寿极喜欢陆机这样坦直的态度,且也自信不会因为陆机的《吴书》问世,自己的《吴书》便会失传——“二书并存,对后世的读书人真是大好事。”要是……他知道,也会很高兴……吧。

陆机端起竹筱饮喝了一口,感叹道:“此物倒让我想家了。”

陈寿不接话,只笑了笑。他站起来推开窗,那一大片碧绿的翠竹映入眼帘,他回头招呼陆机:“士衡来看看我这竹子。”

陆机依言走了过去,陈寿又说:“其实这不是我的竹子,我从……”他欲言又止,反问陆机:“你有没有听说过,陆昭侯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因为问话的是陈寿,于是陆机心里就有了个模糊的指向:“你是说,先祖父认识的那个人,也是这片竹林原来的主人?”

陈寿点点头:“这竹筱饮,我也是看他这么做……那是他的习惯,后来,就成了我的习惯——我想,最开始,是陆昭侯的习惯吧。”

陆机无法回答陈寿的猜想,他心里那个模糊的指向,陆抗从来不许他们过问。也正因为如此,在关于祖父的往事里,陆机最想探究的就是这个。而陈寿竟然知道,那么自己从前的猜想,就对了一半。

陈寿自顾说了下去:“他虽然每年都做,却只尝几口就罢了。还跟我说,这东西不好,这是拿竹子的血泪来消解自己的心烦。”似沉醉在了回忆里,陈寿讲着讲着也笑了起来——那的的确确是一段神仙日子,和爱慕的人朝夕相处,分享喜怒,无话不谈。即便公事烦杂,在他身边也不会觉得累。那时的陈寿还很年轻,于是在他看来,无论自己的前程还是爱情,都是一片坦途。他正自信满满地,走向有那个人的未来。所以,也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段感情的起点,同时也是终点。而当他终于意识到的时候,又只剩下无能为力——或许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无能为力。

“那个人,是……姜侯吗?”陆机跨前一步,与陈寿面对面。他祖父的秘密,就近在眼前。

陈寿仍旧在说:“他家里,前庭后院,种满了竹子。碧绿幽深的一片,绵延得似看不到头,就像……就像他那个人一样——别人都这么说,我却不以为然。我是知道他的,我懂他,所以……所以我就会想,要是我不懂,那可多好……”

陆机把手收在袖中紧攥成拳,用以压制他心头翻滚起伏的震惊——他祖父的旧情往事,陈寿不仅知情,甚至还参与其中!他觉得自己不能够再听下去了——如果他只是需要一个答案,那么显然他已经得到了——他怕自己再也无法坦荡地面对陈寿,面对祖父对祖母、或者还有对作为“陆逊”的“背叛”。可是陆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隐秘而又充满禁忌的故事,从少年时代起就勾引着他,让他对“欲罢不能”四个字身体力行。

陈寿忽然回过头来问陆机:“你怎么知道是他?”

果然是姜维。

陈寿的正面回应,反而让陆机稳定了心神,他说:“家里自然不会提,可到底也有迹可循。”

陈寿来回踱了几步,突地昂首重重叹了一声,面上却见了轻松神色:埋藏了数十年的秘密与情感,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

“那片竹林,是我从姜伯约的宅院里移栽出来的。”陈寿有太久没有提过那个人的名字,乍然说起,竟有种至亲至疏交织的微妙感觉。“都是斑竹——据说吴地叫它‘湘妃竹’。”

陆机解释:“是荆州一带的传说。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二妃哭泣奔丧,泪洒竹上,就成了点点红斑。因此便叫做湘妃竹了。”

“姜伯约也跟我讲过这个故事。”陈寿对陆机笑了笑:“我想,他大概也是从陆昭侯那里听来的吧……这是个好故事,我同张茂先说起,他还特意记了下来。”

舜帝湘妃的古老爱情传说,在姜维的讲述里有着怎样的隐喻,陆机心知肚明:陆氏妫姓,源出于舜,自己作文时也用此典以述渊源。而他的祖父和姜维,一个是舜帝之裔,另一个就以湘妃自喻,那他们之间的具体“关系”,也清清楚楚。

陈寿捡了几支竹片递给陆机看:“说是斑竹,可这些年一块斑也不见——从咸熙元年就这样了。倒是应了陆昭侯从前的话。”

“什么话?”

“书上都说,湘妃是投水而死,可是陆昭侯讲出来,却成了泪尽而亡——所以这竹上,也就没有斑痕了。他那时大约很爱哭,才教陆昭侯讲了这个故事打趣他。”陈寿觉得自己应该把这句玩笑话讲得更轻松一点,可他努力扯了扯嘴角,终究没有笑出来。“不过这话倒是十足的有情人私语——生生死死,都要在一处。”

陈寿的神情落在陆机眼中,虽不忍心,但也没有话能劝他。陆机自认这三十几年来所历之事不少,可唯独儿女私情上经历单薄,乏善可陈,且又有妻有子,诸事圆满,若是刻意宽慰,怕是反倒让陈寿觉得有怜悯之意。何况他与姜维、与自己祖父那些牵扯不清的关系……作为陆逊的孙子,陆机也不好在陈寿面前多说。

天下万事都讲理,可只这一个情字却没有道理可以讲,没有对错可以分。

陆机端起面前的竹筱饮,却喝不下去。于是他也只好说:“承祚,我来,是向你道谢的。”他拿出那一卷《陆逊传》展开,手指缓缓徘徊在那一行被他深情注视着的文字,目光无限眷恋地落在某一个名字上。陆机说:“多谢你。”

陈寿熟悉自己的文章,略望一眼便知道陆机所指,他从身后的书架上翻出一卷递给陆机:“因为有些事情,我也经历过,或许……还更可怕。”

陆机一怔,旋即了然:想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了……陆机不敢在想象里用自己的经历模拟当时的情状,而陈寿的惊痛,应该也不下于自己——痛心拔脑,有如孔怀。

陆机接过陈寿递来的那卷书,外面的签子上赫然一行:蒋琬费祎姜维传第十四,但陈寿的意思应该是现在只想让他看《姜维传》。

密密麻麻写了一卷,一笔一划,都是眼中泪与心头血。

陆机早前在别处看过《蜀书》与《魏书》,谙熟于心,这时一卷在手,书里的姜维与面前的陈寿让他忽然醒悟:陈寿书中那些被故意替换区别的地名、罕见的雕饰辞藻,以及某个从未见过也许后世也不会这样用的写法……都不是疏漏,也绝非偶然,而是记号,是暗语,是陈寿感情深沉隐晦的表白。

情繁辞隐,不独是自己的偏好。

陈寿拿起羌笛,刚吹了一声,忽然又放下,说道:“我没有提陆昭侯和他的交往。”

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想写或是不会写——陆机都能够理解陈寿的选择,而他自己将来修《吴书》写到祖父时,又会不会写这一段呢?若不得不写,又该怎么写?

陆机又仔细读了一遍《姜维传》,甚至还把他记忆里与姜维相关人事的记载,都取出来读了一遍。

伴着陈寿的笛声,陆机的眼前仿佛就出现了一个少年骑士,驰马纵横在广阔苍凉的天地之间——陈寿吹的曲子不是中原乐曲,调中满是戈壁落日,大漠西风。偶尔一两声高音直转而上,是鹰扬长空,群鸟俯首。随着老鹰盘旋降落到一只手臂上,陆机看到,那个少年骑士已经变成青年将军。他意气风发地一笑,朝身旁的传令官比了个手势,一队人马便浩浩荡荡地穿行在陡峭的山壁栈道上。

笛音再转,渐至沉浑,但陆机明显感觉到陈寿孤独的笛声撑不起曲中的壮阔磅礴,反生凋零之感,所以人到中年的将军身边的人也渐渐散了——共游一途,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尽——只剩下了他一个,背负着沉重的过往,走向可见的晦暗前途。

曲至收尾,笛音一高再高,锋芒锐利,穿云裂石,凄如子规夜啼,厉如精卫填海——穷途末路,拼死一搏!

一个急促短音,如雪亮霜刃就地折断,干脆利落地终结此曲。

“《摩诃兜勒》。”陆机放下书卷,看着陈寿:“这是军乐。”

陈寿笑着点点头:“士衡博学。”又说:“他命人在军中常演此乐,是鼓吹合奏。今我以羌笛独奏,终究不成曲调。”

陆机道:“此曲虽是大夏之乐,可汉时张骞已传此曲于西京,后汉万人将军得用之。姜侯用此曲,很是得宜。”

“还有一层缘故——他的曾外祖母,就是大夏人。他长得就和我们不一样,高鼻深目的,皮肤也更白一些。所以河西一带的风土人情,甚至远到大月氏,他比好多人都熟悉。”陈寿夸耀似地向陆机吐露一个秘密:“他还会唱歌——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只是私下里唱过,唱月氏人的歌。他声音很好,清和柔润,高亢的曲子让他的嗓音一中和唱出来,另是一种动人心魂。”陈寿停下讲述,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回味一样把旧时的歌轻声唱起。

月氏人的语言,陈寿至今都不懂,姜维译成的五言,他倒是极其喜欢——抛开是姜维译的也极其喜欢——豪侠丈夫志,为伴自非多,翎翅击天处,黄雀复如何。

诗言志,他们志同道合。

同志曰友,至少,姜维一生都当他是最亲密的知己朋友。

这曲子也是陆机所熟悉的,被陈寿一带,便按着曲调把那首五言唱了出来。

陈寿顿住,望向陆机的神色又惊又喜:“你也会唱?”转念一想又明白了:“陆昭侯也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吧。”

岂料陆机却说:“是祖母教我的——她说,是她的一位友人教给她的。现下看来,这首五言是姜侯所作了。”

对于姜维与孙旸之间的关系,陈寿知之甚少,此时陆机这样说起,那孙夫人却不是寻常妇人,倒有点随她父亲的阔达风姿。

陆机觉得把祖母卷进这故事里很是尴尬,岔开话题说道:“若非你讲,我是不信姜侯那样清简冷淡的人竟也爱唱歌自娱——军乐倒罢了,那是仪仗,且也需要鼓舞士气,他自己唱……”陆机说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点着那一卷书说:“这真是那个‘无声乐之娱’的姜侯吗?”

陈寿也笑:“清简冷淡这话不假,他在人前就是这副模样。”话一出口,陈寿就意识到了自己折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亲密口气。于是又笑了——这回是笑他自己,一提起姜维,若不时时注意,真心就全暴露了。

陈寿拿过那卷《姜维传》,信手展开,应道:“我引郤正的话,倒不是因为他说得‘准’,而是他说得‘对’——‘非以激贪厉浊,抑情自割也,直谓如是为足,不在多求’,这话实在是将他看得明白。”他见陆机似又不解,又说:“比如见他家里不养乐工,于是就说他不好声乐之娱,这就不‘准’。他那是因为乐工本事太差,琴曲一经他们的手,简直不堪入耳。且他音乐上造诣极高,曾自度一曲,西朝乐工竟无一人得其风神,只能他自己来——那还有什么养乐工的必要?非抑情自割,如是为足,这就是‘对’——自己能弹,也就用不着别人。”陈寿说得感慨:“古人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可他的琴声萦绕不去,已三十年……也是没辱没了陆昭侯送他的号钟琴。”

“姜侯琴技当世无匹,先祖父是物归原主,成人之美。”

“物归原主?”陈寿一愣,忽而大笑:“是,物归原主!”

陆机收拾好书卷交还给陈寿:“《蜀书》十四卷的姜侯,与你书中其他地方记载的姜侯,倒是判若两人——我知道,这是‘表里’之别。那些粗疏愚笨的人读你的书,可要被你戏弄了去。”

陈寿意味深长地一笑:“看来,士衡是看透了我,也看透了我的书。”

陆机谦和应道:“是你启发了我。兴许我以后作史传,也要拟一下你的笔法。”

“是我之幸。”

“说一句冒犯姜侯的话,虽然永安七年——哦,也是咸熙元年,正月十八那件事,姜侯本传记载得简略,却在《钟会传》写得详细。你这是挪了《钟会传》的篇幅来写姜侯,看得出来,承祚你对他几乎算厌恶:虽然他仕履光鲜,在你笔下,却重提轻放,无一落到实处——除了嵇康的事。他想自立,你却让他在最后关头沦为姜侯陪衬。这利落,不输武将。”

被人看出自己的心机,陈寿反而笑得得意:“我毕竟是他的故吏。”他目光深深地望着陆机:“陆昭侯的传,我在夷陵一战上着墨更多,作为蜀人,对这一战大书特书,或许连你都觉得不合常理吧。但是作为史家来讲,这一战除了两国旧档,还有当时全程随在陆昭侯身边的人跟我转述——三处说法对照着,岂不是能写得更确切?”

“是姜侯?”

“那天正是他二十岁生辰,那一场烈火便是陆昭侯送他的贺礼。”

陆机的心思却不在这“礼物”上,陈寿的暗示再明显不过。

“姜侯真的……”

陈寿打断他:“反正是谋逆,逆的是谁,并没有什么区别。”

像是不甘心一样,陈寿凑近陆机,轻声说:“可我,到底算为他出了一口气。”

陆机不敢置信地盯着陈寿——这样一个羸弱的人,竟有如此胆识气魄!陆机心里敬佩交加,一时也打消了因为祖父的往事而在面对陈寿时的尴尬——爱不爱,恨不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祖父、姜侯,还有陈寿,谁都没有辜负谁。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沉湎在各自的心绪里。

日色西沉,陆机起身向陈寿告辞,临出门时,陆机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其实,我也算‘见过’姜侯——家里还有两幅他的画像。”

“陆昭侯画的?”

陆机点头。

“那么,一定是画的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了?”陈寿眼里难得闪过一点期待。

陆机说:“我有意今年底回吴郡,倘若能成行,我带来给你看。”

陈寿大是感激地握住陆机的手道了谢,又笑说:“可是西边的氐人正闹事,怕是你这位中兵郎没得闲暇。”

托陈寿的“吉言”,西边的战事愈演愈烈,陆机果然没有空闲。好在六七月间战事稍停,仆射裴頠顾念他去家日久,准了陆机的假。陆机也不好多在吴郡盘桓,只待了数日便起身返程,倒像是专门为了画像的事跑这一趟似的。

年底再见陈寿时,没想到他已经病得起不来床,昏昏恹恹已一月有余。到见了陆机,精神才好些。

陆机见面问了他病情和吃的药,陈寿却不在意似的,只说:“我多活了这三十多年,早就够了。夏天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陈寿抬手指向后院的方向:“那一院的竹子,好端端一夜之间全开了花,我就知道了。”

陆机一面扶住陈寿,一面展开画卷递到他眼前。

第一幅画上,画着一个骑着大宛宝马的紫衫少年,疾驰中半回过头一笑,明丽俊爽,顾盼神飞,身后层云舒卷,红日渐出,仿佛正是因为这一笑,让天地都清明了。

陈寿眼中的惊艳神色自不必提,连陆机也觉得祖父眼光果然不俗。

画上并无题款,只写了“一顾倾吴”四字。

陈寿指着那字:“这是姜伯约自己题的吧,这是他的笔迹!”

陆机再忍不住,先笑了出来。陈寿也笑:“他年轻时原来是这样的人!想也可知是怎样的难缠,陆昭侯真是不容易。”

陆机鬼使神差地应道:“若换了我,任他闹去,不理他就好了。”

陈寿笑得更大声,费力地拍着陆机的肩:“你别在我这里说大话,有朝一日你‘有幸’遇见这样一位,你再说不迟。”

第二幅画上的姜维,与前一幅大不相同,年纪长了一些,紫衣如故,然而衣冠整齐,颇有翩翩君子的风姿。人也见了沉稳,如松如竹地立在那里,眉目光艳,仪态潇洒。

陈寿盯着画中人出了一会儿神,目光落在画中角落的题款上,却只署了年月——赤乌七年五月。

“我放心了。”陈寿往榻上一躺,摸索着在枕下掏出一只乌木盒子递给陆机,再不说话。

陆机打开,里面是半块玉佩,纹饰一望即知与他身上佩着的这半块相合。而他身上这半块,原本是他祖父的,另一半的主人是谁,已不用再问了。

陆机辞了陈寿出来,洛阳冬天的风撞得他身上环佩叮当作响。陆机把那半块解下来,与另外一半一起拎在手里,对着日头细细地看。

陈寿说,你别在我这里说大话,有朝一日你“有幸”遇见这样一位,你再说不迟。

会遇见这样一个人吗?

风吹过,两半玉佩撞击的声音清脆悦耳,好像是来自宿命里的回应。

元康七年正月癸卯,陈寿卒于洛阳。

(全文完)

终于写完了,放一首特别特别特别贴的BGM:

《凉州辞》

https://music.163.com/song?id=1306974768

整个机哥和陈寿对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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